《等待的人》

路燈已經亮起超過三個小時了,高佬泉的咖啡店仍未打烊,他一面將一小時前顧客所吃剩的食物渣滓,用右手上那一塊烏黑的桌布掃去他左手握著的瓷碗,一面抬頭看看掛在電視機旁的時鐘。是的,他的時鐘就掛在電視機旁,他的電視機也是掛著的。他需要無時無刻的注意着時間,因為他記性不好。都已經十點鐘了,那兩個傢伙怎麼還不來呢?高佬泉俯低身子收拾,不時喃喃自語。

高佬泉搬了三張椅子出來,把椅子放在他才剛收拾完畢的桌子旁。他自己取了一張,兀自坐下,翹起了二郎腿,不斷在上下搖動着。今晚不怎麼有風啊。高佬泉自言自語道,並不時向左右張望,期待看見自己朋友的身影。高佬泉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這兩位朋友了,聽說四眼陳還娶了老婆,樣貌還挺不錯的。胖六呢,高佬泉一邊想到他便一邊搖頭一邊苦笑。這胖六可真是人如其名,胖得不似人形。

街頭轉角處佇立着一支街燈,因其年久失修,橙黃色的燈光如今不止變得昏暗,而且還顯得有些沉。它的燈光不時眨呀眨的,當燈光消失之時,整條街便立時回歸混沌。高佬泉的眼睛也像那一支街燈,一眨一眨的,眨眼的頻率不禁與街燈連貫起來了。

一道屬於汽車的光線從街頭照了進來,那車燈是白色的,異常刺眼。高佬泉的眼睛被這一道光線照得完全打不開,他心裡在想,到底是哪個混蛋這麼的跩,難道不怕遇到警察嗎?開這麼一個改裝過車燈的車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。車子走到他咖啡店前停了下來,高佬泉那上下搖動的腳也霎時停了下來。高佬泉眼前出現的是一輛豪華轎車,這是一輛寶馬,全黑色的車身在高佬泉的面前顯得無比高雅,車內傳出的音樂聲卻又是無比的優美,就連輪胎停下時所揚起的塵埃都分外奪目。

咯……咯……咯……咯……咯……咯,高佬泉耳邊傳來了高跟鞋的聲音。車燈仍然照得高佬泉的眼睛不能完全的睜開,背光太強,他看不見逐漸走近他的身影。無可奈何之下,高佬泉惟有把目光放低,以避免那刺眼的亮光。同一時間,他看見了那雙漸漸靠近的深紅色高跟鞋,以及穿着高跟鞋的那條長腿。

“唉,怎麼是你?你怎麼來了?”高佬泉邊說邊把眼睛闔上,右手蓋在已闔上的眼前,不斷搖頭。那個高跟鞋女人止步了,卻不語。雖然看不見她的容貌,但高佬泉認得她,尤其是那雙長腿,修長白皙的美腿。當初自己就是因為她的美腿而迷戀上她的啊。這女人是阿嬌,阿嬌過後也嫁給了他。鎮上的人都說高佬泉娶了個漂亮老婆,是修了幾世的福氣。高佬泉對於自己有個如花似玉的太太也十分自豪,而且還常常在朋友面前稱讚自己的太太多麼的漂亮,多麼的標致。

“你這個偷漢子的女人!怎麼會來見我這個窮鬼?”話畢,高佬泉不住的狂笑。夜晚的空氣很安靜,還能清楚的聽見風吹過耳邊時,咻咻作響。高佬泉的笑聲打破了風的歌聲,安靜的夜晚因高佬泉的笑聲而顯得瘋狂。阿嬌一向對自己很好,關懷備至,除了時常要求自己要買名牌貨以外,她根本就是個完美的女人。買名牌貨又有什麼錯了?我就是愛她啊。我每個月都把辛辛苦苦的血汗錢拿到市中心那家當舖裡,換些動物皮製品或毛製品之類的東西回來給她啊,她應該滿足了不是嗎?

三個月前,高佬泉發現家裡多了許多名牌貨,有幾個真皮手袋、幾件不知屬於什麼動物的毛大衣以及外套。高佬泉知道這些東西並不是自己買的,他開始懷疑起阿嬌了。待阿嬌回來以後,他也沒有詢問清楚,就一個巴掌蓋在阿嬌那柔嫩的臉蛋上。“你竟敢背夫偷漢!那個男人是誰!快說!”阿嬌捂着臉上那因被巴掌而發燙的臉,臉上並沒有淚光。

“你買得起這個嗎?”阿嬌指着自己穿着的那雙深紅色高跟鞋,厲聲地向高佬泉問道。“這雙高跟鞋是你那爛咖啡店三個月的收入也未必買到的東西。”阿嬌大步走進房間,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,以及屬於她的名牌貨。

“我只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些,我不想再用你那些從當舖換回來的二手次貨。”

“那些可是我的血汗錢啊!”

“我就是不想你再為了我而餓肚子,這樣下去我們的生活只會更辛苦。你根本養不起我,又何必為我繼續浪費這些冤枉錢呢?”

“阿嬌,別……”

“保重。”阿嬌拖著厚重的行李走向門口,頭也不回地迳自走向門口。身後的高佬泉癱坐在地上,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,就連老婆跟哪個男人跑他也不知道。他望着阿嬌的背影,看見自己與阿嬌結婚那天的情景,張燈結彩,一個個大大的“喜喜”貼滿家裡的各個角落,親友們的祝福不絕於耳。我們不是說過永不分離嗎?絕望中的高佬泉瞳孔逐漸放大,眼球裡的血絲也漸漸冒現,他從地上跳起,右手拿過放在桌子上的水果刀,跑到阿嬌的身後,左手捂着她的嘴巴,水果刀就往她背心插。數分鐘後,阿嬌躺在高佬泉的懷抱裡,就像高佬泉與阿嬌結婚時,高佬泉將阿嬌抱起的姿勢。鮮紅色的婚紗,與阿嬌原本就穿着的那對深紅色的高跟鞋成了絕配。

 

……

 

“唉,怎麼是你?你怎麼來了?”高佬泉邊說邊把眼睛慢慢睜開。刺眼的燈光沒有了,穿高跟鞋的女人也不見了,只留下那一輛全黑的高級寶馬轎車。眼前出現的是一個修長身材的中年男子,一身整齊靚麗的西裝,筆挺地站在高佬泉的面前。那中年男子臉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,隱約透出一絲絲的金光。

“是你嗎?四眼陳?”

“嗯。”

“環境不錯哦,發財了吧?”

四眼陳坐了下來,他並沒有回答高佬泉的問題。高佬泉在瞥了四眼陳一眼,做了一個不屑的表情,不再與他對話,自顧自地喝酒。四眼陳脫下了他那副金絲眼鏡,從褲袋裡拿出一件小手帕,不停地往鏡片上抹。隨後,他又伸手進另一邊的褲袋裡拿出了一包香煙與打火機,點上了煙,深深的吸了一口,再呼出白白的氣體。四眼陳始終沒說一句話。

一旁的高佬泉望着他所呼出的白色氣體,又獨自乾了剛剛倒滿的啤酒。這傢伙嘴裡是有金子是嗎?怎麼都不說話?賺到幾個臭錢就來擺樣子了吧。高佬泉知道四眼陳並不是一個沉默的人,他與四眼陳是從小到大的朋友,四眼陳這傢伙除了眼睛比人多之外,嘴巴也是比一般的人多。往往一大群朋友到外面喝茶,就只有他的聲音從不中斷,還時常把口水濺到別人的飲料裡。

四眼陳又吸了第二口的煙,白色氣體在幾秒後也從他口中噴出。高佬泉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好陌生,四眼陳是這樣的嗎?他又閉上了眼睛,腦海裡出現的四眼陳,不過是一個戴着塑料鏡框的普通男子。記憶把他帶回他剛娶阿嬌的時候,那時,他正牽着阿嬌的手,高高興興的向朋友們敬酒。尤其是四眼陳!他記得了,尤其是四眼陳沒有說祝福的話,反而一直盯着阿嬌看。當時的高佬泉也沒顧慮那麼多,反正他就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一個美麗的老婆,要當個被別人羨慕的人。對了!那天晚上的四眼陳就是這身打扮!這身模樣!那傢伙戴了金絲眼鏡,是真金!好像是在外地做了什麼大生意,當了個什麼大老闆似的。那晚的他也是沒有說話,只是一直盯着阿嬌看!高佬泉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額頭,阿嬌離開自己那天,屋外停着的不就是一輛全黑的寶馬轎車嗎?

高佬泉大笑了起來,他的笑裡沒有一絲的快樂,而是恐懼。劈啪劈啪劈啪劈啪劈啪的恐懼紛至沓來。他應該是死了!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?不!他是死了!是死了!

那天阿嬌躺在他的懷裡,遍地都是鮮紅的婚紗,一滴一滴的掉落自阿嬌的背。高佬泉就那樣靜靜的抱着他手中的新娘,愣坐在門口旁。他一邊撫摸着阿嬌沉睡的臉頰,一邊聽着門外的引擎聲,刺耳的引擎聲。門打開了,進門的人一語不發,當他發現坐在門邊的高佬泉時,他的小腿已被高佬泉插穿了一個窟窿。高佬泉左手捂着入門者的嘴巴,用手上的水果刀往他的咽喉上割,鮮血如煙火般向上噴射。高佬泉把男屍放在地上,瞧了一眼,是四眼陳。

“哈哈哈哈!你媽的搶了我老婆還敢回來見我?”

高佬泉閉着眼睛,跌跌撞撞的走進了咖啡店裡才敢打開自己的眼睛。他沒有回頭看,直奔向盥洗盆,不斷的洗臉。不可能,不可能,不可能的。高佬泉不斷把水往自己臉上噴,腦海裡一直出現“不可能”這三個字。他的頭髮濕了,每一滴水從他的髮尾掉下,就像四眼陳咽喉裡噴出的血一樣,每一滴都滴向腳下的溫度,成印。高佬泉鎖上了水龍頭,他咧嘴微笑,慢慢抬頭看向鏡子中的自己。他看見自己在笑,是開心的,笑。

鏡子對準咖啡店外高佬泉坐着的那張桌子,他瞪大自己的眼珠,凝視着鏡子裡出現的桌子。他越湊越近,鏡子裡幾乎只有他自己的臉。鏡子裡只餘下一個小小的角落映着店外的世界,他發現全黑的寶馬高級轎車不見了。

高佬泉回頭,四眼陳不見了,坐在那裡的是胖六。

“高佬,你有事嗎?怎麼洗臉洗這麼久?”

“胖六,是你?你看到四眼陳沒有?”

“他來了嗎?不是只有我們兩人嗎?”

“他剛才就坐在你對面的位子啊。”

“我沒看見啊,一直都是我們兩人而已,你是怎麼了?”

胖六是高佬泉的好朋友,交情更在四眼陳之上,他們認識的時間也比四眼陳長。高佬泉時常在別的朋友前取笑他,說他肥,樣子難看。這事情胖六自然知道,但他生性憨直,不但不介意,反而想變成像高佬泉一般,又高又瘦。每當高佬泉有心事或不開心時,胖六總會陪着他談天解悶,高佬泉視胖六為生死之交。高佬泉對胖六的意見與看法從不懷疑,他永遠認同胖六,就好像他認同自己一樣。

高佬泉不解的搖頭,但他相信胖六,他說只有他們二人就是只有他們二人,胖六絕不會騙他。高佬泉起身走向冰箱處,拿出另外兩支啤酒。他蹲下來,自冰箱的急凍處拿出一大碗的冰塊。在關上冰箱的門前,他摸了摸一包包冰塊下的肉,它們已經沒有了溫度,完全與冰塊融為一體,永遠陪伴着他。

“你娶了老婆嗎,胖六?”

“娶了啊,她叫阿嬌。你看,這是我們的結婚照。”

“你的老婆怎麼會喜歡上你這肥豬啊?哈哈,她是瞎的對吧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可是我倒覺得自己不肥了。我反而覺得自己結婚以後變得又瘦又高了,就像你。”

高佬泉打量着坐在他身邊的胖六,說道:“你這傢伙又好像真的是突然變得又瘦又高了,還真的像起我來了。你老婆呢?沒帶出來?”

“她身子有病,很容易發熱,所以我都不輕易把她帶出來,讓她待在冷氣室內。”

“她叫什麼名字了?”

“阿嬌。”

“嗯,跟我老婆一樣名字呢。你要小心啊,搞不好她會在外面胡來。”

“應該不會,我都買很多她喜歡的名牌給她,我很疼她的。”

電視機旁的時鐘指向十一點正,夜晚變得越來越靜。屋頂上,下玄月正在照亮大地上的生物,那一閃一閃的路燈完全熄滅下來了。微弱的月光接替了路燈的工作,給黑夜供應一些些溫暖與燈光。路旁只剩下一隻黑貓,它靜靜的佇立在一旁,朝咖啡店的方向望去,淡淡綠光自它的眼中發出。咖啡店外的桌子上,只有一個身材矮小、渾圓的胖子坐着,他從一個小時前就在自言自語。而現在,他一個人喝着兩個不同杯子裡的酒,一會兒拍自己的胸膛稱“對方”為胖六;一會兒拍自己的肚腩稱“對方”為高佬泉。

 

刊於《蕉風》507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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